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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强北沉浮四十年,他们始终是坚守华强北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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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货运凌晨一点是华强北的时间分割线。
一点之前,华强北是绝大多数人印象中的模样:嘈杂、繁忙、拥堵,行人脚步匆匆,车轱辘摩擦地面,不时传来刹车的声音;一点以后,人流渐渐散去,纵横交错的道路已被货车与出租车“接管”,周遭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少数人仍守在这里讨生活,维持着“中国电子第一街”的不间断运转。
货车司机谢伟绵就是凌晨之后仍守在华强北的人。夜幕下,他将一车货运到了收货地,帮货主卸完货,赶紧接了另一个订单。他曾无数次见过凌晨一点之后的华强北——行情好的时候,包括他在内的许多货车司机都在这里等着深夜的订单。
谢伟绵印象最深的是2016年,被誉为减压神器的指尖陀螺在海外风靡,一些陀螺生产工厂开设在深圳宝安固戍,只要一出货,华强北众多商户都抢着要。凌晨三点,谢伟绵从固戍工厂将货拉到35公里之外的华强北,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这些陀螺就会被分发到各个渠道商,再通过长途物流销往世界各地。
现在已经没有陀螺兴起时那么好的行情。一天之中,华强北货运需求最旺盛的时间是下午1点到8点,深夜的单子少一些,大部分的货车司机会在晚上9点左右离开华强北。但谢伟绵往往会将回家的时间推迟到凌晨。一家五口都指望着他一个人开饭,如果晚上多跑几个小时,一天就能多赚一两百元。
和所有常年在华强北接单的货车司机一样,谢伟绵清楚地知道华强北每一个时间段哪里更多货运订单接,也清楚华强北每一栋楼的主营产品和一些隐蔽的角落。谢伟绵的货车拉过陀螺玩具、充电宝、手机、化妆品和很多他也说不出名字的电子元配件,最贵的是矿机,那些“长得像电脑主机一样的东西”。
明通数码商城是华强北深夜最繁忙的地方之一。虽然名字带了“数码”,但随着数码商户的搬迁,这里已经做起了化妆品生意。
天眼查数据显示,2017年-2020年间,华强北美妆相关企业的注册量从1634家增加至4187家。2020年底,一场“缉私风暴”在华强北刮起,美妆市场经历了一次“地震”。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华强北的货车司机接到的美妆产品订单减少了很多。
晚上的华强北依然货运繁忙。图片来源:陆柯言/摄
华强北的凌晨很久没有热闹过了。最近的一次,是赛格大厦晃动的那天。在大厦正式关停前的空档,许多人连夜把货物运走。一个晚上,货车把整个大厦都包围了,电梯要等到凌晨四五点才停歇,商户给司机的小费加到一两百元,忙了一夜没停。
“那栋楼有很多卖矿机的,那些老板的身家性命都放在里面”,谢伟绵很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要顶着危险往里冲。
凌晨三点,谢伟绵停好车回到家中。再过两个半小时,闹钟就要在黎远浦耳边响起。
早起是黎远浦这个57岁货车司机的习惯。以前开油车的时候,早上7点过后油价就要贵一块三,他只能早起从家里赶往最近的皇岗加油站,一次能省下不少油钱。
黎远浦早起是为了养家。黎远浦的大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治疗费用是个天文数字,小儿子要上学、买房,妻子在餐厅做后厨收入不高,家里的开支、积蓄,基本都要靠他拉货来赚取。
来深圳之前,黎远浦在新疆干了13年的装修。有一年老板跑了,他这个包工头自己借钱给工人们结清了几万元工钱。这些听上去有些不那么平凡的经历,在他看来都是锻炼。身边人很少听到他的抱怨,他觉得自己能干活赚钱就挺知足。
进入12月,深圳也已入冬,凌晨五点半仍是黑夜,但华强北的路上行人已经逐渐多了起来,几个货车司机下车活动身体,在路边抽起了烟。
货拉拉发布的《2020城市货运数据报告》显示,在平台下单最活跃的全国Top10商圈中,深圳华强北的订单量排第一,占十大商圈订单总量的42%。数以万计的货车司机将华强北专业市场视为他们最重要的货运订单来源,在这里接单的司机中仅货拉拉月活司机就超过11000人。
小商圈,大江湖24年前,黎远浦便来到了深圳,他几乎见证了华强北从无人问津到鼎盛的全过程。
1990年代的华强北很少高楼,全是厂房,更别提什么互联网。大马路上停着许多辆货车,司机就在一旁抽烟等订单,业内将这种方式叫做“趴活”,老板们如果要运货,走出门看见谁就指谁。如果合作愉快,就留下电话,方便以后联系。
在那个年代,华强北商户还在津津乐道“华强北一堵车,全国电子元器件都要涨价”的事。也是在那个时候,黎远浦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他知道,想要被老板们看见,多拉单、拉好单,就一定要赶早去厂房门口抢个好位置。黎远浦脾气好,会积极地帮老板们搭把手,老板们也愿意照顾他的生意。这个操着一口浓浓的重庆口音的货车司机,就这样在深圳安定了下来。
在华强北开了十几年手机维修店的钟泽希还记得,那时华强北的货车司机们很团结。拉一车货,如果有司机喊价100元,其他人便不会将价钱往下叫,最后大家都能赚到钱,“一点内卷的空间都没有”。
商户也愿意为这种高价买单。钟泽希回忆,零几年的时候华强北生意尤其好做。订单一个接一个,隔壁做手机生意的老板每天关铺时都抱着好几大袋的现金走。市场旺得不行,老板们都懒得为一点运费讲价,毕竟分秒都是钱。
这种货车放在现在叫“黑车”。虽然简单直接,却没什么安全保障。司机李良基说,零几年的时候,丢货、偷货的事情听过不少。因此,夫妻档的货车是最吃香的。丈夫把货拉走后,妻子需要留守在华强北。当时行业内形成了一种默契,把妻子留在这里,丈夫也就不敢打货物的注意了。
2013年,移动互联网风起云涌,在香港成立的创业公司货拉拉瞄准了互联网+货运的生意,随即将业务布局扩展至距离最近的深圳。几乎同时,快狗打车等平台也先后攻进同城货运市场,业务繁忙的华强北成了货运平台竞争的重要据点。
华强北随时可见贴有“货拉拉”等平台车贴的车辆。图片来源:陆柯言/摄
多年以来,华强北作为“中国电子第一街”被大众所熟知。据《深圳特区报》报道,华强北共有企业2.5万家,个体工商户2.6万户,从业人员20万,日均人流量达30万-50万人,高峰期可达80万人。一天内各个时间段,数不清的货物更是从这里发往全世界。
互联网货运平台的存在让货运价格变得更加透明,安全也多了一层保障,很快在华强北风靡起来。蹲在商场门口等单的老一套过时了,黎远浦和他的大多数同行们都纷纷加入了货运平台,开始适应互联网派单的规则。
有些司机上手很快。李良基抢到的单子就比身边同行多一些,这归功于他的抢单心得:守在华强北等单,因为这里单最多。他只接里程几公里的小单,尽量不取消客户的订单,如果能拉到顺道回华强北的单最好,不能就空车回华强北,总能在华强北抢到合适的订单。在华强北还未限行的时候,一天下来,他能接十几单,一个月流水上万元。
“无论混哪一行,掌握规则的人才搞得下去”,27岁的李杰是一名跑了八年货运的“老司机”,靠跑货车月入将近两万元。他爱跑长途订单,足迹遍布珠三角,从华强北跑到深圳机场将近40公里的单,许多人担心回程时车子“放空”,很不划算。但他不怕,说货车司机本来就“四海为家”。
也有人不喜欢互联网平台这套玩法,继续开着“黑车”,老刘就是其中之一。老刘在华强北司机圈小有名气,他不会用软件,但能靠维持老客户关系在华强北有立足之地,也叫跑“私单”。平台经济兴起后,商户们已经很少再下私单,老刘脏活累活都愿意接,再重的东西也都搬过。一些老板见他勤快,还是愿意分一些单子给他跑。
货车运输只是华强北货物运输版图的其中一环,货车到了华强北,货被卸完后还需要搬货到店,往往还要用到“小弟”(华强北商户习惯将搬运工称为“小弟”)搬货。互联网兴起后,有人瞄准了这“最后一公里”的商机。
今年7月,新亚洲电子商城的几位企业负责人成立了一支闪送团队,专门运送华强北3公里范围内的电子产品货物。“小弟们”和货车司机一起,补足了华强北运输版图的最后一环。
“在平台货车司机占大多数的华强北货运江湖,能继续靠接私单谋生活的都是厉害角色。”李杰说,想在华强北靠拉货致富,要么精通规则,要么勤劳肯拼,能站得住脚的,都是本事。
货车里的家华强北就像一个有着强大磁力的地方,吸引着众多货车司机,以这里赖以生存的货车司机大多都住在华强北周边的城中村。许多司机在货车上呆的时间比在家里更长,甚至把家也搬到了车上。
40岁的黄亚林是华强北的“女单王”,她告诉界面新闻,近三年她在货拉拉平台上接到的华强北专业市场订单超过2000单。认路、搬货、维护客户,她自认为样样都在行。
华强北的货车司机中女性占比极低,干货车司机是个体力活,许多货车司机穿着不太讲究,但黄亚林不同,她戴着一对耳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说话间总是夹杂着爽朗的笑声。
有时,黄亚林拉货时会带着4岁的女儿小琪。白天小琪上幼儿园,放学后就被妈妈接到车上,运货到9点左右再回家。黄亚林的丈夫也是一名货车司机,忙起来更加不见人影。“男人总是粗心的”,她觉得还是自己带孩子稳妥。
货车司机的忙碌是肉眼可见的。除了联系货主、开车、搬货,黄亚林还要不时面对女儿的问题,解决她突如其来的饥饿。四岁正是孩子好奇的年龄,黄亚林会很有耐心地回答小琪的每个问题。时间是货车司机的金钱,但她愿意在女儿被流浪猫吸引时,陪她逗一阵子猫。
小琪对货运的流程很熟练。时间久了,她会问妈妈:“这一单拉去哪里呢?”黄亚林经常搬货的时候,她会说“妈妈辛苦了”,甚至有时候也想帮妈妈搭把手。聊起这些,黄亚林反而没那么爱笑了。
女货车司机黄亚林。图片来源:陆柯言/摄
除了睡觉,黄亚林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车里度过的。怀二胎的时候,她一直跑车至生产的四天前。月份还没大的时候,她一般不主动提起自己怀孕,照样在搬货的时候帮货主搭把手。直到别人发现她怀孕,拦住不让她搬货。
丈夫劝怀孕的黄亚林别再跑车了,但她没答应。那时没有互联网平台,华强北全靠熟人关系跑货运。如果一段时间内不维护客户,她怕回来之后客户都被同行挖走了。养两个孩子,奶粉、上学、吃穿都是钱,孩子后面还有四位老人,她觉得不能只靠丈夫一个人。休完40天产假后,她又出来跑车了。
如今,黄亚林已经跑了7年货运。她最开始跑车的时候,还只是帮丈夫看地图的助手。有一次丈夫不在,她自己上,搬一张麻将桌上楼,一躺下来吓得手心全是汗。现在说起这些她只觉得好笑,“我现在一个人走夜路,遇到狼都不怕了。”
许多人跑车也是为了孩子。黎远浦21岁的大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他曾经花掉几乎十年的积蓄为儿子换来一场手术,但那场手术最终宣告失败,从此生活必须有人服侍。
黎远浦和妻子把大儿子带在身边,一家三口住在深圳福田城中村一间13平米的单间上下铺。拥挤是必然的,但他还是享受和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刻。用他的话说,那是他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刻。
福田区的房子租金高,一个小单间房租也要2100元,这是笔大支出。很多人劝黎远浦搬到关外,便宜也更宽敞,但他还是想住在离华强北更近的地方。这里的货运订单多,别人早上从关外赶过来的时间,他又可以多接一两单。
如果不是深入交谈,很少人知道省吃俭用的黎远浦在老家买了两套房。一套是小儿子的婚房,在重庆沙坪坝,他一口气出了70万元的首付;一套在离老家不远的万州,他一次性交齐了45万元的全款。
小儿子是黎远浦的骄傲。他喜欢聊这个话题,说孩子成绩不错,以前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读书。等到儿子毕业,他果真掏出好多钱来给儿子出了房子的首付。
认识黎远浦的人说,他这几年长了许多白头发。黎远浦勤快,一个月的流水接近两万元,但刨去租金、充电费、房租、生活开支和大儿子的医药费,已所剩无几。究竟要在华强北拉多少趟货才能攒上百万元,他自己都算不清了。
坚守华强北货车司机是最先了解到华强北风向变化的一群人。
黎远浦在华强北的20多年里,见证过太多行业的起起落落。从电脑配件到智能手机,再到矿机、美妆产品和零食,很多行业曾一度处于风口,风靡一时,但随着市场和政策的变化,一些老板又在一夜之间撤退。
黎远浦有时会留意老板们运的货是什么,他见过好几个老板在电子元器件行情好的时候加速囤货,缺货时高价卖出,从打工仔发展成为公司的老板,后来还在寸土寸金的华强北附近买了房。但也有人判断失误,生意从此就做垮了,和他再也没见过面。
谈起那些再也没见过面的老板,谢伟绵也有些唏嘘。他最常跑的一条路线是从华强北到龙岗坂田,那里有许多跨境电商公司。以前从亚马逊卖出去的很多数码配件都来自于华强北,但自从亚马逊打击商家刷单之后,他感觉到坂田冷清了不少。
“很多老面孔一下就不见了。”谢伟绵说。
新冠疫情在全球爆发,对华强北也产生了冲击,再加上宏观经济环境的改变,这两年谢伟绵最明显的感受就是货少了。每次去工厂拉货的时候,他也会留心看一眼:过去某个工厂整夜灯火通明,现在晚上已经很少再开灯了,他便猜到这家工厂订单又减少了。
“华强北就像一所幼儿园”,华强北商人马应烽说。2008年,他从华强北一个柜台起家,如今已是一家电子元器件公司的老板,他说:“这里大部分都是家庭模式的小公司,但公司的发展会逼着你往外走,要从贸易公司做成生产工厂,要租更大的仓库,学习科学的公司管理制度,去招更优秀的人才,那些人是在华强北找不到的。”
走出华强北是企业做大的必然选择,但对一些人来说,这里的地位仍然不可替代。
货物运输组成了华强北的“血管”。图片来源:陆柯言/摄
华强北新亚洲电子商城常务副总经理黄晨举了一个例子,要做电子生意,就必须要配单。就好比生产一部手机不仅需要芯片,还需要二三极管、电子电容等一系列配件。不同元器件规格不统一,生产年份、氧化程度也不一样,所以配单需要亲眼看到才行。而想要一次性配齐所有元器件,只有在华强北才能实现。
货拉拉平台数据显示,仅占深圳土地面积0.07%的华强北配对成功的订单占全市订单总量的3%。在华强北的货运订单中,虽然近四年电子产品订单量占比呈逐年下降的趋势,但运输最多的货物仍然是电子产品,其次是美妆产品、服装饰品和零食饮料。
在华强北众多商户的眼中,华强北仍保持着“中国电子第一街”的地位。黄晨说,深圳电子产品的渠道商都在华强北,尽管部分商户把仓库迁往了华强北以外的地方,但发货还是要从这里走。
有人离开,也有人来。华强北有着属于这个地方特有的“丛林法则”,只有强者才可以长久生存下来。相比起造富的神话,货车司机的故事没那么性感,但可能更接近真实的人生——一群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开着货车组成了华强北货物运输的“血管”。
这几年,奔波在华强北货运一线的货车司机群体逐渐被社会看见。今年7月,深圳福田区首家“司机之家”在华强北街道揭牌,免费为货车司机提供法律援助、观影休闲等服务。但平日主动来到这里休闲娱乐的货车司机并不多,对他们来说,货运占据了他们大部分的时间。
尽管那些动辄上千万的造富神话从未发生在货车司机身上,但他们依然愿意坚守在华强北。有人问起过黎远浦这些年为什么不在华强北做点生意,他说自己挺佩服那些做生意的老板,一桩生意做不下去就另起山头,总有种不服输的精神在,但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大的愿望是多拉几趟货赚点养老金,60岁后回家种田。
凌晨五点半,黎远浦又照常醒来。他猛踩了一脚油门,人和车一起,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